意在言外 含蓄隽永 ——谈古诗词的理趣

来源:中国教育报 时间:2021-09-18  阅读:次  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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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诗文就内容而言,无非景、情、事、理四个方面,贯串其中的则是审美。诗歌重形象和情感,说理并非诗歌所长。然而诗中未必无理,也未尝不可言理。如白居易《钱塘湖春行》写初春景物,读者玩味诗意,自能体悟其中蕴含的万物复苏、欢欣雀跃之生趣;屈原《离骚》驰骋想象,瑰丽奇幻,一以贯之的则是他眷怀楚国、坚守理想的思想情感。描绘景物有自然之理,切于人事则有人世之理,而本质上,诗歌追求真善美,这更是人间至理。中国传统诗学理论讲“诗言志”,即表达心意、志向,从某种意义上说,也就是言理。

  诗贵有理趣

  诗歌言理,“贵有理趣,不贵下理语”(沈德潜《国朝诗别裁·凡例》)。“下理语”,即直陈其理,抽象论说,这样的诗只是分行排列而已,诗意全无,往往流于烦琐说教,谈不上什么美感与趣味。“有理趣”,即诗歌析理、论理,富于生气,含无限灵机。优秀的诗人,往往借助形象,将理深藏“幕后”,意在言外,“如水中盐、蜜中花(当为‘花中蜜’),体匿性存,无痕有味,现相无相,立说无说”,不着痕迹,“冥合圆显”(钱锺书《谈艺录·随园论诗中理语》,中华书局1984年版,234页),由此取得诗情与理趣的完美融合,使理的言说也能取得与情感同样动人的效果。

  这方面,宋人的言理诗可为代表。如统编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所选杨万里《过松源晨炊漆公店》(其五),诗歌记述山行体验,开头便发议论“莫言下岭便无难,赚得行人错欢喜”。这是以否定形式表达肯定判断:“下岭”并不容易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随后诗人便展开论证:“政入万山围子里,一山放过一山拦。”因为下山时愈走愈低,四面山头围合过来,行人就像穿行在万山包围之中。即使一座山“放过”了你,还有无数的山在前头阻拦着。这种体验很多人都曾经历过,但未曾言说。诗人以生动活泼的话语引发我们的共鸣,令人顿觉意趣横生。如果再深入一层思考:诗人说的又不只是登山,生活何尝不是如此?刚刚经过艰辛努力,终于抵达目标,以为总算可以松口气了,庆幸后边的路就轻松了,谁能想到,一个目标的达成恰是另一个目标的开始,此后的道路仍不轻松,甚至需要付出更多努力。诗歌通篇无一字谈人生,却不着痕迹地阐发哲理,所谓“举万殊之一殊,以见一贯之无不贯”(钱锺书《谈艺录·随园论诗中理语》),正可见其理趣盎然。

  再如苏轼脍炙人口的《题西林壁》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起首二句写景,不做细描,高度概括庐山千姿百态的自然风貌。这正是诗人观察所见的现象,是议论的由头:同一山峰,从这一面看,平高而长为岭,从另一面看,则直上孤立为峰;无论远观、近赏、俯瞰、仰视,形状、山色、姿态、气势又各自不同。由此诗人不禁生发疑问:到底怎样才是庐山的真面目呢?为何总也把握不定?诗人一番思索后给出答案:是因为“我”身在“万山围子”之中,视野所限,一岭一峰,都只是一个局部,一个侧面。这表面上也是在讲登山体验,却令读者想起人生类似的境况——下棋时,执着于自我,往往看不清全局;一事当前,受到种种条件限制,往往看不清形势……这种理性的思考,寓意于形象之中,藏而不露,意在言外,含蓄而隽永,正是理趣的体现。

  理趣之趣,还在于读诗悟理,含无穷趣味。对读者来说,事之婉转曲折,情之深婉动人,景之优美壮阔,诉诸具象,情趣盎然,容易感知;而理之趣,往往深藏于事、情、景中,需拨开形象的迷雾,经历具象到抽象的转换,才能深刻体悟;有时体悟到了却不见得能以言语表达,所谓“欲辨已忘言”(陶渊明《饮酒》其五),只能会心而已。正如明代散文家袁宏道所说:“世人所难得者唯趣,趣如山上之色,水中之味,花中之光,女中之态,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,唯会心者知之。”(《叙陈正甫会心集》)诗中之理,了悟于胸,会心一笑,何其有趣!读诗悟理,如做头脑体操,如破悬疑案件,经过“许多层累、曲折”(梁启超《敬业与乐业》),终于豁然于心,此一过程,亦有无穷趣味在其中。这也是古诗之理趣。

  教材中的理趣诗

  统编语文教材中富于理趣的古诗不少,有的旨在写景抒情,但其中物态意象却暗含“物”理。如杜甫《绝句二首》(其一):“迟日江山丽,春风花草香。泥融飞燕子,沙暖睡鸳鸯。”诗歌描绘的春日景物,似乎平平无奇,其中却融汇着诗人的欣悦之情,也蕴含着他用心体察的一层“物”理。正如罗大经所云:“上二句,见两间莫非生意。下二句,见万物莫不适性。”(《鹤林玉露》乙编卷二)冬去春回,季节轮替,是自然规律,而万物也莫不适性而为。春日一到,就各做各的一份事儿去,发芽开花,回归筑巢,双宿双栖。自然的生生不息,万物的顺遂自然,就包含在这一幅幅小景中。前人评论此诗“有惜春之意,有感物之情”(黄叔灿《唐诗笺注》),实际上还有一层妙悟之理趣。

  有的诗缘事缘景而悟理,由具象、个别而落脚于抽象、一般。如王之涣《登鹳雀楼》,前二句写登高所见景象之壮阔,间接描写鹳雀楼之高、地势之胜。后二句“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”,由实转虚,含不尽之景于言外,且“景入理势”(空海《文镜秘府论》),由写景转入议论,揭示登楼观景,愈高则景愈壮观的道理。这已经超越了此次登楼的经验,拓展为一般登楼体验的表达了。后世读者读之,更因其中含有登临无止境的意味,又开拓出抽象的含义,用于表达拥有广阔视野,不断向上,追求更高目标、开拓宏大格局的志愿。

  还有的则专在说理,却换个具象的外衣,婉曲达意。这方面,宋人尤其是理学家的诗歌更为显著。像朱熹的《春日》《观书有感》,程颢的《春日偶成》等,虽涉理路,却“具有诗的意境韵味”(缪钺《宋词与理学家——兼论朱熹诗词》),读来情味、理趣兼备。如朱熹《春日》,表面上看就是一首游春踏青诗,有时间有地点有景物,有概括描写有具体描绘,表现了春天到来后天地面貌一新的气象,但细究起来,诗人身处南宋,一生未曾踏足北方,自然不可能在泗水边悠闲地寻芳揽胜,因此这次春日访胜只能是诗人的想象,是为说理而构造的虚景。其真正目的在于表达自己阅读圣人之书如沐春风,精研圣人之道而面貌一新的感受。理解了这一点,再去读诗,我们就会发现诗歌字字寓理,句句合道,景语、情语与理趣融合无间。

  超越原意的名句

  有些诗歌不是全篇说理,而是将道理落在一二句中,着意修饰,如点睛之金句,简洁而凝练,深刻而隽永,因而有着特别吸引人的魅力,成为历代传诵的名句。上文提及的“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”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就是这一类,再如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”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“不畏浮云遮望眼,自缘身在最高层”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“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”等等。这些语句在经典化的同时,往往超越原诗的语义外延,获得更为普遍的意义,甚至带有了格言的性质,一定程度上成为汉语词汇系统的有机组成。比如白居易名句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已超越野草荣枯的画面描绘,用于形容事物生命力顽强,越遭摧折而韧性越足;刘禹锡名句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”常用于形容新事物取代旧事物,有锐不可当之势;陆游名句“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则常用于形容艰辛探索,处处碰壁后突然豁然开朗、形势大好的境况。

  (作者系人民教育出版社中语室主任、编审朱于国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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